通常看到一本書的封面標題,書的內容寫什麼,應該可以猜的八九不離十,在看到「台灣人和日本人(基隆中學F-man事件)」這本書,標題讓我充滿疑惑,同時,也引起了我的好奇。作著想要寫台灣人和日本人,這部分可以理解,1895年之後,台灣和日本有著理也理不清的糾葛,就算1945年,日本人離開,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台日之間也不是真的各走各的路,所以,想要分析、釐清或是還原台日問題的學者、作家所在多有,不足為奇。
但是,什麼是「基隆中學F-man事件呢?」,一個日本人知道發生在台灣基隆中學F-man事件,一個台灣人卻連一點頭序也沒有,在這樣的好奇心趨使下,決定將田村志津枝所著的「台灣人和日本人(基隆中學F-man事件)」帶回家拜讀。
田村女士之所以投入尋找「F-man事件」的真像,有其背景故事,主要起因於土生土長於台灣基隆的日本人重田。在1945年戰敗後,在台日本人陸續被遺返回「陌生」的日本,即將離開台灣的重田特地在碼頭附近四處走走,當時急著離開台灣的日本人,可以帶走的東西有限,不能填飽肚子的書,最先被丟棄,重田在一堆書中,找到有著厚厚封面的「基隆五大事件」這本書;離開基隆,對於重田有著說不出的感傷及不捨,他想帶點屬於基隆的東西,才不至於跟故鄉斷了線,於是,買下這本書。
書中所提到的案件,當屬「基隆中學台灣學生的台灣獨立運動」案件(簡稱「F-man事件」),使得身為基隆中學學生的重田吃驚的無法言語,書中寥寥幾行字的說明,更在他心中埋下層層不解的疑問。
「1942年初(昭和17年),在基隆中學的台灣學生所計畫的獨立運動,引發騷動的情況。
台灣學生製作了成員標誌,作為記號,放在簽名簿或皮帶扣上。此事後被發覺,有相當數量的台灣學生遭到憲兵逮捕,並分別拘留在台北、基隆、新竹。拘留時間雖然各不相同,但時間稍長的達一星期以上,他們都受到傳訊,有的人因此不能畢業,而轉學到內地(指日本)的學校,這些都是因為「秘密結社」的關係。」。
對於一個生於台灣,成長於基隆,就讀於基隆中學的重田,他完全無法理解,「生在台灣,長在台灣的人,和內地人(日本人)都一樣,怎麼會想獨立呢?」。
戰後,生活安定下來,重田每每遇到基隆中學的同學,就會問:「你知不知道「F-man事件」?」,從同學疑惑的搖頭及不解的神情,他越發的不解,「F-man件事」好像「沒」發生過,連當時的在校生也不曾聽說。
直到遇到第十一期的畢業生江藤,才從他口中聽到以下大概的內容:「有一天,在教室裡,有一個日本人發現台灣學生的簽名簿上寫著「F」這個字。日本人問這位持有簽名簿的學生,這是什麼字?
幾個台灣學生回答是「Formosa」和「Friendship」......等等。在你問我答的過程中,由於回答各不相同,引起日本人的懷疑,騷動便擴大開來。」。
重田看了田村女士寫的「悲情城市的人們」一書後,將「F-man事件」的大略背景及他個人的疑問告訴田村女士。田村女士從重田那聽聞「F-man事件」相當感興趣,前後耗時將近3年多,往來於日本及台灣各地,訪談當時在校的日本人、台灣人,及事件相關人士,竭盡所能想要還原事情的真像。
3年多的訪談,田村女士接觸不少日治時代的台灣人,和出生、成長台灣的日本人,同個時代,成長於相同的一塊土地上,甚至說著相同的語言,但是,他們對同一事件的描述,或是感受,截然不同,事件對他們日後人生的影響,更是有著天壤之別,田村女士有幸聽到二邊的說法,她的感觸猶深,她忠實記錄下與台日朋友間關於事件回憶的對話,然而,在無意間,她寫下值得深思的問題。
F-man事件,受訪日本人的觀點
對於F-man事件,相當介意的重田,他執意認為:「在台灣,本島人(台灣人)和內地人(日本人)立於「平等」的地位,為什麼本島人想獨立?」。
田村女士經過一連串的訪談及調閱當時的典籍後發現,「本島人」和「內地人」從來沒「平等」過,她從教育、司法、制度及「皇民政策」四方面切入,正足以說明「本島人」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
回到當時的狀況,本島人和內地人接受教育的機會是不平等。1942年,畢業的基隆中學第十一期生,有東組和西組兩個班級,總共115人。其中,台灣學生27人,日本學生88人,台灣人和日本人以各自的名額決定錄取人數,日本人的錄取率是20%,台灣人是10%;入學考試的考題,80%取材自小學教科書的內容,能就讀小學只有日本人,一般台灣人到公學校接受基礎教育。
據當時行政機關內部的通知,不難看出台灣人接受中等、高等教育的機會受到嚴格限制。台灣人再怎麼優秀,只能成為醫生,念文科出來的台灣人,很難找到好工作。如果文科畢業,朝著文化、經濟上發展,多數會被認為思想有問題,而遭遇到困難。
在司法上,本島人無法接受公平的審判。描述日本殖民時代,日本憲兵及取締思想問題的特高警察,在進行審訊的情形,台灣人會不約而同的提及「盜井的故事」。當警察問:「你偷了水井吧?」,這時,台灣人會回答:「是的,我偷了。」。固定於土地上的水井怎麼「偷」呢?之所以有如此荒謬的問與答,是有權力的一方,想要展現無人能匹敵的權勢;弱勢的一方,則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嚴刑拷打。
在制度上的歧視,依據「日據時期台灣學生運動」一書的記載:「享有公費的日本人學生主張到宜蘭,但必須自己負擔的費用的台灣學生則希望到南部。在人數上,日本學生雖然是少數,但校方卻採納他們的意見,決定到宜蘭旅行。」。
日本在台灣推行「皇民化政策」,台灣人失去信仰自由,神像、寺廟被拆毀,強制以參拜神社代替;禁止使用母語,民間文藝活動困難。
在台灣生活的日本學生當時年紀尚輕,無法全盤得知社會上不公平的制度,但是,在重田告訴田村女士:「江藤是柔道的高手,放學後,將東組和西組兩邊的台灣人留下來制裁!!」,中學生在學期間,日本學生可以在校園隨意「制裁」(毆打)台灣學生,單從這點就可以斷定,「本島人」和「內地人」從來就沒有「平等」過,只是日本學生用什麼扭曲的藉口,合理化自己偏差的行徑,說服自己社會是「平等」罷了。
當年的班長木內說:「F-man事件不過是小小的事件,原來還有這麼一回事,大家笑笑就過去了。」。
日本學生在發現簽著「F-man萬歲」的簽名簿後,柔道社的「戰士」七、八個人,接二連三地把台灣人拉了出來,約五個台灣人站在講台排成一排,日本人拿出隨身攜帶的竹刀,痛毆台灣學生,教室陷入失序的狀態之中,日本學生出手凶狠,台灣學生慘遭痛打一個小時,沒有任何人出面制止。之後,與簽名簿相關的學生,在放學的路上,遭到數次日本學生的痛打。
特高警察到台灣學生家搜查,台灣同學和他們的家人充滿不安與驚悚的恐懼,許多台灣同學被憲兵隊帶走,在警察局,憲兵威脅將他們永遠拘禁在牢房,並接受日以繼夜、不眠不休的反覆審問,同學體力不堪負荷,昏厥不醒,憲兵會下命灌水,他們受到非人的對待,他們的家人籠罩在天人永別的陰影下。不僅如此,這群學生一直被特高糾纏,在申請學校的內部審查資料上,寫下不利的記錄,不能隨心所欲的升學,人生像是強震過後的道路,段了七八截就算了,有許多的坑坑疤疤,怎麼補也補不平。
這件小小的事件,台灣學生恐怕連笑都笑不出來吧!!他們在17、19歲的年紀,遭到同學無情的痛打,平常教他們做人處事的老師,任由他們被欺負,冷眼旁觀不願伸出援手,最後,甚至將他們丟入國家機器,在面對國家強大力量,冷酷無情的威脅時,是孤立無援,獨自忍受啃噬內心的恐懼,請告訴這群小孩,應該怎麼笑呢?
F-man事件,受訪台灣人的觀點
對這群年齡17、19歲的中學生來說,中學畢業,他們就要和命中注定似的不公平待遇告別,他們單純的以為,離開那間中學,憑著自己的實力,要達成夢想和日本人一較高下,絕對沒有問題,他們舉行「餞別會」,告別過去,迎向未來,在席間,他們口中充滿苦澀的啤酒香,聞著他們熟悉的台菜味,耳朶聽到久違的二胡聲,他們聊著前途,談著未來,有些話無法直挺挺的說出來,但是「餞別會」,提高他們的士氣,心情也高昂了起來。
F-man代表什麼意義呢?為什麼在簽名簿寫下「F-man萬歲」?在當時,日本人嚴格不允許台灣人有自我主張,台灣人將心情寄託在葡萄牙語對台灣的稱呼「Formosa」,代表「美麗之島」,並非日本同學所臆測的「fight」、「freemason」、「freedom」或是「friendship」。
當時寫下「F-man萬歲」的鐘文讚,以為「F-man」是英文的台灣人,所以「F-man萬歲」就是「台灣人萬歲」,在中學時,他不知F-man的全文怎麼拼,直到美國媳婦告訴他:「Formosa man就是台灣人。」;他在中學時之所以寫下「F-man萬歲」只是表達順利畢業高興喜悅,歡樂的呼喊萬歲而已,因為父母非常辛苦把他送進中學,但台灣人却常被不成理由的原因勒令退學,如今,他順利離開校門,心裡多少鬆了一口氣。
這些台灣同學的「餞別會」並不是密祕結社,也無任何反動的行為,「F-man萬歲」只是表達順利畢業的喜悅。「餞別會」及「F-man萬歲」對台灣同學的意義,誠如洪世雄在簽名簿所寫下的「We must have breathing space.」;台灣人隨時會因不明就理的原因遭日本人毆打,功課怎麼好也贏不過日本人,每天面對老師不公平的對待;無法說母語,無法穿父執輩原有的服飾,連傳統的歌仔戲及布袋戲日異減少,屬於台灣的一切正在消失中,台灣人面對未來是茫然,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餞別會」或是「F-man萬歲」只不過是他們在強大壓力下,喘口氣的空間。
手握國家機器的日本人
在日本統治台灣時期,日本人握控國家機器,定義什麼是國民基本權利,日本人可以決定如何立法、如何執行法律、可以透過特高及憲兵,隨時監控台灣人的一舉一動,如同書中洪堯煇父親所說:「只要刑事一句話,很容易就可以把全體人員關進拘留所喔。」,可見當時的台灣是「警察國家」。
日本人利用手上握有的權力,拼命想把台灣人改造成日本人。從生活習慣到宗教信仰都力圖日本化,台灣人在公共場合不允許說母語,不擁有言論、新聞、密祕結社的自由,在層層嚴格的拘束下,幾個台灣中學生的小小事件,又為何讓日本學生、老師到憲兵跳腳,驚動的人又如此的眾多呢?
或許,就如被抓的學生洪曉春所不解的說:「做法太殘酷!一個單純的簽名簿,卻要強調台灣人集合在一起做了這件事。餞別會和皮帶扣的事也是,只要台灣人聚在一起,反抗日本的這種印象就變得很強烈。其實是自己教了五年的學生,卻把他們當成反日團體對待,老師看我們的眼光完全變成了看待罪人的眼光。」。
不是以德服人的政治體統治,利用階級造成矛盾的差別待遇,統治者的心態是不安的,他們總是活在被反撲的恐懼中,當被統治者稍有風吹草動,只會讓他們更惶恐,手段也就更為殘暴。
手無寸鐵的台灣人
台灣被迫屈服在日本的統治之下,一旦受到權力的壓迫,表面上恐怕也只能順從,他們對「皇民政策」採取妥協的姿態,但在台灣人的心中,他們永遠是「台灣人」。
面對高壓統治的日本人,有些台灣人盡其所能的討好,書中被逮補的呂燕卿是基隆首富的兒子,平常,呂家對有藤井老師求必應,藤井老師在呂家高額的捐助之下,建立好幾項功績,一旦,呂家小孩威脅日本人統治的核心價值,過往的捐助又算什麼呢?藤井老師一樣不會保護呂燕卿,呂燕卿有所感的說:「這就是殖民地。」。
有些台灣人甘心被日本人利用,以求能夠茍活下來。當事人之一的朱彩陽,為了保護自己及家人,不被特高盯上,成為特高的狗腿,為日本人從事特務的工作。
台灣人說著一口流利的日語,喜歡吃壽司,接受日本教育,但是,如同洪嘉英(當事人之一)自己說的:「日本和中華民國,都不是我所認為的自己國家,只希望自己是可以被人允許對自己出生、成長的土地懷抱摯愛的一代。死的時候,想身為一個台灣人死去,而不是中華民國國民。」。
日本人和台灣人的不一樣
儘管在學校同桌學習,台灣人和日本人的文化背景是如此的不同。
日本政府一方面著手培育那些只要聽到「為了國家」,這句話就心醉的少年們,另一方面,趁著他們一無所知時,一步一步地推展開戰的準備工作。所以,在台的日本人,會因為「為了國家」這句話,心中就湧起熱烈的情感,他們可以興奮大談太平洋戰爭,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可以排著隊去港口碼頭,歡送載有應徵兵員的船,船若還不出發,他們就唱著軍歌站立好幾個小時。而使他們忘記這種辛苦的,就是「為了國家」這句話。
同樣的台灣學生,無論如何被教育成為日本人,恐怕還是無法對「為了國家」這四個字產生共鳴。
日本戰敗後
在台灣,日本人的反應
1945年8月15日,戰敗的消息一傳來,特高警察立即集中起來,馬上開始毀燒文件,焚燒爐在16日及17日連續燒了二天,接著,18日,二十五個特高警察全部從基隆消失。
這些往昔高高在上的日本人,擔心台灣人看到所蒐集的文件,發現被非人道對待的真像,所以只能焚毀證據,快速離開,避免遭到以牙還牙的報復。
在台灣,台灣人的反應
戰爭結束時,洪母擔心平正雄(基隆警察署的日本警員)生活有什麼困難,帶著米到基隆警察署。
台灣人一路走過許多的苦難,他們比誰都了解「能夠活下來不容易」,自己吃過的苦也就算了,不希望任何人跟著苦,只要自己能活下來,希望別人也能活下來。
F-man事件經過五十年,受訪日本人的心情
田村女士在訪談日本人的過程中,羞愧的發現,這些日本人完全沒有悔意,對於當年的行為有著相當完美的藉口,甚至包括藤井老師,居然大言不慚,回憶自己如何為毆打台灣學生的日本人開罪;從這些人的舉止行徑,田村女士發現他們極力在享受自己殖民時代的優越,即使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他們仍緊捉在回憶不放,因為,權力的魔力讓他們不想清醒。
池澤說:「會產生反感並非不可以理解。日本人和台灣人之間就是有差別,因為當時的社會就是這樣。」。
田村女士曾問鴨川:「怎麼知道有祕密結社」,鴨川回答:「沒有的話,不可能出現那樣的簽名簿,我們不是為了私利私欲才打人,是為了國家,打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內疚。」。
這些日本人完全沒有懊悔與苦惱,因為即使現在他們開同學會,仍會稱呼台灣人「里亞」(歧視台灣人的言語),一面喚回遙遠的過去,毫無道理的優越感,一面興致勃勃的說笑。他們從小生長於台灣,從沒注意到本島人與內地人間的不平等,「里亞、里亞」這種歧視台灣人的字眼,習以為常的掛在嘴邊。
在事件經過四十年後,藤井老師在基隆中學的紀念雜誌「長風萬理」,發表「因為現在,所以寫」的一篇回顧文章,文章其中一段,描述他遇到毆打台灣學生的日本學生,他寫著:「他的臉色不好。」,在稍晚,班長到宿舍找他,與他商量:「本島人在簽名簿寫F-man,恐有密祕結社之嫌,於是有人毆打了教室裡的五個人,決定明天再打剩下來的本島人。」。
他對班長的話所下的指示為:「於是,我說:「好,明天別打了。去學級主任那裡聽候指示」,班長問:「那打人的內地學生的處罰怎麼辦?」,我當時就說:「決不會讓你們受到處罰,別擔心。」。」
從同學到老師,對於當年的事件及他們對台灣人的歧視無一反省,他們將問題全推給別人,推給時代,但是,他們忘了回顧,當時自己的所做所為是否符合一個身為「人」的標準。
F-man事件經過五十年,受訪台灣人的心情
當年被無情對待的慘綠少年,在五十年過後,早就垂垂老已,17、19歲被同學無情毆打、被國家追殺時孤立無援的恐慌,這樣經歷所造成的傷痕,恐怕到死也無法抺去。
洪曉春說:「中學時代的這個事件,每當稍稍想起,心頭就像黑雲壓境般地不愉快,因此,他努力把這些銷在記憶的深處,不去回想。」。他當時感受到的恐怖,都是親身經歷。
在簽名簿被發現後,慘遭毆打的台灣學生呂燕卿曾跟田村女士說:「我不想見妳。中學時代發生的事情,讓我喪盡自尊,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創傷依然存在。」。
當事人之一的廖明德說:「我已經決定將那個事件結束了。所有的事情都弄不清楚,每次想起來都不開心,因此,我告訴自己是運氣不好,後來就無所謂了。」。
這群台灣人因為小小的事件,人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扭轉,他們必須告訴自己:「要學會遺忘,才能活下來。」,對於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平對待,如果不學會沉默與安靜,可能會遭到更恐怖的報復。
在不平等、觀念差異之下,台灣人和日本人的情誼
在日治的台灣社會,日本人和台灣人間存在著不平等,觀念、處事也存有差異,但是,台灣人和日本人相處的每一天,並不是只有對立與仇視,他們之間也有跨越不平等,走出歧見的情誼,甚至包括日本警員和台灣被害人的家屬。
菊池台灣出生的日本人,從小就和台灣小孩廖明德是好朋友,他們玩在一起,常玩到天黑,二人一起進入基隆中學,二人分別就讀不同班級,廖明德被學校處罰在家自省時,菊池每天為他送筆記。
廖明德和菊池來往維持了一輩子。菊池亡故時,廖明德還安慰情緒低落的菊池太太,按照故人的遺願,把一部分骨灰撒在菊池出生的故鄉基隆海裡。
篠原每天在台北車站和洪曉春見面,一起搭火車上學。洪在出事後,曾找篠原商量,篠原完全不知道洪在教室被打的事,他安慰說:「你什麼壞事也沒做,別擔心。」。
釋放後,洪世雄去了日本,但平正雄頻頻到洪家,常盯著洪的父母,問他們兒子的行踪,做什麼?有時又炫耀似地拿著洪世雄給父親的信出現。當然,信已開封過。洪世雄搬家,平正雄也比他家裡的人先知道,雖然是這種關係,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洪母與平正雄開始說些家常話,戰局吃緊、物資缺乏時,平正雄還會送些肥皂什麼的過來。
有時人與人之對的對立、隔閡,是統治者利用制度所刻意製造出來,為什麼統治者要製造如此的對立呢?答案很簡單,方便統治;但是,不對呀!!在統治者的教育體系中,又教導學生要「愛護和平,不可以製造紛爭。」,沒錯,高調人人會談,但不見得做的到,問問那些醉心於高壓的統治者,「和平」的定義是什麼呢?是不是被統治者要先學會「承服」,才能談所謂的和平呢?
重回台灣
1945年後,土生土長於台灣的日本人被遺返回對他們有點陌生,又有點遙遠的國度「日本」,雖然他們對日本有著熟悉感,但他們還有一個故鄉在台灣。
鴨川在離開台灣30年後,很想念度過少年時代的台灣,他想回去台灣看看,但又猶豫的回想:「我是打人的人,會被人家報復。」,終於去了台灣,卻沒有聯絡台灣的同學,深怕被人家知道他在台灣之行。
1966年,藤井老師去台灣時,若沒有事前的安排,就不敢去。池澤告訴田村女士:「藤井老師要去台灣,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大家都這麼想,但台灣人再三考慮之後,最後準備了盛大的歡迎,迎接「藤井老師」的到來,藤井感動的嚎啕大哭。」。
對台灣人來說,事情已經過了,環境也變遷了,客主也異了位,如今這塊地的主人不再是日本人,對於成為客人從遠方而來的日本老師,應該要追打嗎?還是不放過的責罵呢?主人應該怎麼款待客人?客人應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主人呢?很難理出個必然的定律,主人只能以「老師」的身份去看待客人藤井,一個曾經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至於老師當年嚴重「歧視台灣人」,只能留給老師自己反省,在夜深人靜時,老師要如何看待自己曾經的無情,及現在學生所展現的熱情,恐怕這種心情會跟著他一起走入棺材,沉睡泥土裡。
被國家戲弄的人生
洪嘉英以日本人的身份接受教育,又以中華民國國民的身份在社會上工作。在經歷戰前日本殖民地統治,及戰後來自中國的國民黨政府統治後,他認為「國家」、「民族」這些話都是不需要,這些東西對統治者來說,雖然像嗎啡般上癮,捨不得放手,但普通百姓卻會被這些東西,弄得身心不自由。
平正雄,過去作為一個依附在日本權力的特高刑事,他手裡甚至握有台灣人的生殺大權。回到故鄉沖繩,經歷美國統治和日本統治之後,現在卻懷念美國的統治時代。這讓人覺得有些悲哀,在被國家戲弄的人生,在這層意義上,也許平正雄也是一樣的。
國家是人的集合,在民主自由時代,決定國家意志雖是所有人民,往往是握有實權是政治人物,一般老百姓有時還不得不「遵守」國家的「政策」,若國家政策違反人的普世價值(universal value),一個心智成熟,思考慎密的成年人,不應淪為統治者的「工具」,替國家執行如此的政策。
什麼是身為人應遵守的「普世價值」?所謂普世價值,就是全人類所認同價值或理念。例如,不管有什麼原因和理由,殺人和打人都是不被容許,即使是「為了國家」;誰也不能輕取別人的生命,或傷害任何人的身體,因為,人是先於國家存在而存在,人的生命價值,遠超越任何國家。
人生而自由、平等,不因種族、膚色、宗教而應該被歧視。若是故意製造社會的不平等,形成優越的統治階級,是不能被容許,也不被原諒,人民應該唾棄這樣的政府,不應為個人的任何私利,袒護這樣的政權存在。
每個人都擁有祕密結社及祕密通訊的自由。祕密結社不代表與政府為敵,也不必然是有政治上的目的,任何政權都不能干涉人民祕密結社的自由,若有政府限制人民結社的自由,便是違反人的「普世價值」,不但沒有存在的必要,主政者恐因此必須負起刑責。人民可以與其他國民或外國國民通訊,對於通訊的內容,國家無介入或干涉的權力,若國家介入或是干涉就是犯罪,任何人犯罪都沒有放緃的可能,必須依法嚴懲。
人類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思想,與主政者想法相反者,不構成犯罪。人可以自由的擁有各種思考模式,也可以自由闡述各種理念或學說,不可因為人民的思考方向或是理想見解與主政者相反,就可以以思想犯羅織罪名。
能夠認同人的「普世價值」,才不會輕易成為被統治者的工具,讓有私心的政治人物以「國家」為藉口,以達成私人操控的目的,台日間因F-man事件所造成的悲劇,就不會再發生。
結論
田村女士原懷抱著熱忱,想將基隆中學所發生的事件,透過口述歷史加以還原,在無意間,拼湊出台灣人不為人知的心靈圖像,她看見台灣人近代百年來的生存哲學,在後記中,她以感觸很深的口吻說:「看到台灣人咀嚼著自己內心痛苦的感情,逐漸把它變成一種美好的味道,並當作自己生存下去的源泉。」。
百年來,台灣人走過時代的悲劇,在台的統治者,習慣以屠殺、高壓及限制自由的方式,壓制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民,回顧這段1942年發生於基隆中學的F-man事件,無論是統治階級,或是一般平民百姓都應該醒來,想一想什麼是台灣人追求的「核心價值」?什麼是身為人所應追求的普世價值?
若是台灣人仍無法釐清什麼是「普世價值」,恐怕就無法擺脫「政治工具」的運命,想要展翅起舞,永遠也找不到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