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the people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order to form a more perfect union, establish justice, insure domestic tranquility, provide for the common defense, promote the general welfare, and secure the blessings of liberty to ourselves and our posterity, do ordain and establish this Constitution for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我們美國人民,為了建立一個更完善的聯邦,樹立公平的司法制度,保障國內的治安,籌設共同防衛,增進全民福利,使我們自己和後代子孫,永享自由的幸福,乃制定並確立了這一部美國憲法。)
這段鏗鏘有力的話,是美國憲法的前言,1789年3月4日,美國獨立戰爭後13年,距今約220年前,世界的法治史往前邁進了一大步,人類第一部成文憲法正式成立生效,為什麼一部成文憲法的誕生,值得在200多年後的今天,拿出來大書特書呢?
因為,人類的歷史總算擺脫君王至上的體制,國家不再聽命於一人,而是白紙黑字明白規定國家應該有那些組織、這些組織如何運作、人民在法律上所享有的權利,及所負擔的義務,於此開始,國家所有的法律,必須在憲法所規定的框架之下運行,任何人均不得踰越,包括國家最高領導人。
於1791年12月15日,美國國會一口氣通過10條憲法修正案,稱之為「權利法案」,權利法案明文規定對人權的保障,其中憲法修正案的第一條即揭櫫「人民有信仰、出版、集會及示威的自由。」。
很可惜,無論是憲法前言中所提到的「We the people」或是在憲法修正案中所說的「people」,雖然不至於明目張膽地寫「white people」,實際上基於憲法所產生的法律,主動將有色人種排除於外。
於1857年,在斯科特控告桑弗特(Scott v. Sandford)案中,美國最高法院判決黑奴不是美國公民,法律為奴隸制度撐起保護大傘,因此,激化了本來已尖銳對立的南北,最後爆發1861年的南北戰爭。
經過4年的慘烈激戰,南北雙方總算在1865年熄火,同年12月6日,國會通過憲法修正案第十三條,正式廢除行之百年的奴隸制度,此舉又為美國法制史翻開了新頁。
法制史的新頁,是不是代表著所有人在毫無條件差異下,達到真正的平等呢?美國社會亦因此走向坦途?僅以以下的故事,跟大家一起檢視這二個問題。
Vivien Thomas生長於不算富足的黑人家庭,在父親的鼓勵下,他一心嚮往大學學歷,也努力實踐人生夢想。拿到高中文憑為了存學費,開始他木工學徒生涯,19歲的他預定隔年回學校,繼續大學學業,並打算取得醫學院學位,很不幸,遇到1930年經濟大蕭條,銀行紛紛倒閉,幾年來的存款全化為烏有,為了糊口,他經由朋友介紹,暫時委身於醫學院的動物實驗室擔任工友。
實驗室主持人Dr. Alfred Blalock,說話帶著濃濃南方口音,是標準的南方貴族,做起事來吹毛求疵,說話又直白,他的脾氣猶如天氣陰晴不定,依他朋友描述,是個不容易相處的人(hell to get along with)。
於1930年2月10日,Dr. Alfred Blalock約Vivien Thomas在實驗試見面,二人面對面坐在實驗枱的高腳椅上,閒聊了許久,從那一刻起,結下日後長達34年,亦師亦友的夥伴情緣。
Vivien的細心與巧手讓Blalock印象深刻,很快實驗工作就委由Vivien打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Vivien就能在實驗室,為動物執行精細且複雜的手術。Blalock知道依Vivien的聰明才智,要成為出色的外科醫師指日可待。
由於美國整體大環境不佳,路上充斥著失業人口,Vivien回學校的夢想也就越來越渺茫,但Vivien的醫學之路,並未因此阻斷,在Blalock指導下,他得以獨當一面管理實驗室,並協助完成「致命性休克」研究計劃。
然而,這34年來緊密的夥伴關係,並非一帆風順,他們之間經歷過無數次的衝突。Vivien第一次犯錯,Blalock曾因此失控,用著連船員都驚訝不已的髒話大聲怒罵他,Vivien不慍不火的告訴Blalock:「你可以炒我魷魚,但我可不是生來被你羞辱。」,Blalock聞言後立刻道歉,從那天起,所有想說的話,他們會毫不猶豫直接告訴對方,那場意外,為他們搭起相互溝通的平台,也讓他們瞭解相互尊重的重要。
1941年,Blalock接受知名醫學院John Hopkins的邀請,擔任該校外科主任,夥伴Vivien隨行負責實驗室的工作,雖然John Hopkins已為Vivien加薪20%,但巴爾的摩高昂的物價,薪水仍無力支付一家大小的開銷,於是,他將難處告訴Blalock,Blalock建議:「或許,你太太應該出外找份工作。」,Vivien語帶強硬的告訴Blalock:「我希望太太能在家照顧孩子,我想我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撫養一家人,除非,我入錯行。」。
就薪資這件事上,Blalock及Vivien倆人的態度堅決,誰也不準備讓步,最後,Blalock在尋求同僚的協助下,為Vivien加薪。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衝突,必須將時空背景拉回那個年代,並放到實驗室外加以觀察,30年代的美國,社會上瀰漫著黑白分明的氣氛,嚴格實行種族隔離政策,白人及有色人種不會同門進出;公車上的座位清楚地劃分黑白;走在街上,當白人迎面走來,黑人必須主動讓路。那個年代,黑人不會挺身對抗,因為,對他們絕沒有好處,黑與白是二種截然不同的顏色,有著不同的運命,誰也不會天真的想要調和二種不同色彩。
所以,在實驗室內,Vivien和Blalock可以平起平坐,可以分享威士忌,可以為實驗的方式爭論不休,但並不表示,在實驗室外,Vivien可以就薪資問題與Blalock對抗,也不代表Blalock不能輕蔑無理地對待Vivien。
在每次衝突中,Vivien展現「我是個人,我擁有最基本的人性尊嚴。」,Blalock都看到了,他很清楚,人與人間的夥伴關係,是立基於「平等」之上,如果他無法平等對待Vivien,又如何能大言不慚地宣稱他們是夥伴呢?他必須放掉舊有的思考觀念及態度,學習尊重Vivien。
Blalock瞭解Vivien對他的重要性,高於一般世俗的黑白考量,在往後數十年相處,他摒棄白人為尊的優越感,以平等及尊重的態度,看待他與Vivien的合夥關係,然而,這個世界,或者說,美國社會並不會因為他一個人改變,就全體改變,社會運行的規則,仍迫使Blalock 及Vivien必須低頭。
在Blalock及Vivien這對黃金組合聯手下,為Hopkins在外科醫學領域,打響了名號。由於多年來在大動脈手術的專業研究,他們擁有實力挑戰人類心臟手術,在合作無間下,他們成功為先天心臟病童完成大動脈繞道手術,戰勝這一役,Blalock不但為自己打開頂尖外科醫生之門,也為人類醫學史跨出一大步,這一步花了人類近2,000年的時間。
但是,人類社會達到真正「平等」,不是憲法上平等,不是口頭上平等,又要花多久時間呢?
在Blalock成功完成人類有史以來首次的心臟手術後,Hopkins上下莫不以此為榮,校方在巴爾的摩知名飯店,為Blalock舉行慶祝酒會,當然居功闕偉的Vivien絕不在受邀之列。在酒會中,Blalock籍機感謝團隊成員的協助,在長長的名單中,獨缺Vivien Thomas的名字。不會有人注意到如此的細節,但全看在冒充服務員潛入飯店的Vivien眼裡。
他們倆再次起了衝突,Blalock告訴Vivien:「現實社會的氣氛就是這樣,酒會上不會有你,感謝名單上也不會有你,這是你必須接受的事實。」,Blalock一席話,讓Vivien憤而離職,也結束他們長達十五年的夥伴關係。
在不停換工作,也試圖回學校後,Vivien屈服了,他回到Hopkins,他向Blalock低頭,Blalock對Vivien說:「有些事情是我改變不了,這就是現實,你要回來就必須接受這個現實。」。Vivien接受了這個黑白分明的現實,在往後的數十年,他和Blalock併肩作戰,成為默契極佳的夥伴,直到Blalock退休離開Hopkins。
在Vivien離開Hopkins,短暫中斷與Blalock夥伴關係時,Blalock處於極度悔恨之中,社會的現實環境他無力改變些什麼,至少他可以送Vivien回學校完成醫學院學位,他曾數度跟太太說:「我應該送Vivien回學校。」,他太太總是回答:「是,你早該如此,你欠Vivien一個醫學院學位。」。
在Hopkins為Blalock舉行的退休會上,Vivien推著Blalock的輪椅,準備步入醫學院長廊,Blalock阻止Vivien繼續前進,他告訴Vivien:「人生都有遺憾,沒有遺憾就不是人生。」,Vivien說:「先生,我懂。」。Vivien一路推著Blalock前進,接受走廊二旁學生們熱烈掌聲,推著他看著肖像掛在象徵醫生榮耀的長廊上,最後推著他離開Hopkins的大門,也正式為他們長達34年的合夥關係畫上句點。
Vivien回答Blalock:「先生,我懂。」,到底他懂什麼呢?他知道在這34年來,Blalock是個科學家,不停問問題,他則是個實踐者,不停一步一步找答案,Blalock推著他前進,同時,他也推著Blalock前進,但在Blalock心中始終惦記著夥伴的理想,他想要進醫學院,他想要成為一個懸壺濟世的醫生,他一次又一次完成Blalock交付的任務,但Blalock卻沒能幫助Vivien達成夢想,這是Blalock的遺憾。
在1941年,Vivien與Blalock剛到Hopkins服務時,這是一所嚴格執行種族隔離政策的學校,沒有一個教職員是黑人,黑人在學校最高職位是工友,更別提招收黑人學生了;學校連厠所都分黑白,有些走廊黑人不得行走,在些設施黑人無法使用,但是,Blalock帶著Vivien進入白人厠所,逼廣播呼叫不是醫生的黑人Vivien,全權授予Vivien指導他的學生,放手讓Vivien獨自進行研究計畫。
在Blalock離開Hopkins後,Vivien仍繼續留在該校服務,他授課也主持一個實驗室,他指導學生如何快速又俐落進行大動脈手術,在1971年,Hopkins授予Vivian榮譽醫學博士,他的肖像高掛醫學院長廊上,就在Blalock正對面。
Vivien心裡十分清楚,就算他順利進入醫學院,成為醫生,也只是一個黑人醫生,每天為三餐奔波,沒有機會留在教學醫院,也不可能主持一個實驗室,更不可能站在講台上作育英才。這將會是Vivien的遺憾,也一個時代的遺憾,但不應該是Blalock的遺憾,因為,他已盡其所能為Vivien做了很多了。
Vivien的故事,早就是Hopkins的傳奇,一個高中畢業的黑人,從未受過大學教育,從未受過醫學訓練,但他成就非凡,他懂得如何將複雜的醫學知識,用簡單的方式教授給學生,他以實力贏得學生的尊敬,也推倒學校黑白分明的圍牆。
於1989年,華盛頓郵報醫藥記者Katie McCabe在醫生口中聽聞Vivien傳奇,將之寫成一篇報導。
一個時代,創造一個傳奇故事。值得以Vivien的故事,來認真檢視法治及現實間的落差,不可否認,所有劃時代的法律概念,都是人類智慧結晶,代表著人類思考模式已打破固有藩籬,有著更前瞻性的思維,但是想法改變,並不意味著行為模式跟著改變。
美國南北之間,轟轟烈烈為黑奴問題激戰4年,並不會因為北方戰勝,黑奴就此解放,黑與白的問題,只是轉而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所以,人類的行為模式,不會因為思考方式改變,就因此改變,更不會因為殘酷的戰爭,而有所改變,人類的行為必須經由教育,透過長時間的潛移默化,才有改變的可能性。
如何教育,才能讓平等落實到每個人的生活?如何教育,才能讓所有適用法律者踐行平等呢?如何教育,才能讓平等不僅僅是一個法律上的概念呢?
人類必須勇敢回頭看歷史的真像,看歷史不完美的一面,唯有如此,才能深刻的反省,反省後,才能看出錯誤在那,才有機會認錯,有了認錯的勇氣後,才能致力於彌補及矯正過去所有的錯,這就是動力,推著人類向前的動力。
如果人類連回頭看歷史的勇氣都沒有,只會一味的粉飾過去的錯誤,或是不斷為過去的不是找藉口,再完美的憲法,不過是件精心的法律傑作。
憲法,每個國家的立國大法,憲法是不是只是一本書,寫著前瞻性的法律抽象概念,須仰賴全體國民的共識,有共識要落實憲法上的每個字,同時,定期回頭檢視國家的行為,是否符合憲法意旨,也要檢視法律是否偏離憲法。如此,憲法才不會淪為國家的裝飾品,人人皆平等的理念,也不必期待上天的奇蹟。
人類第一部成文憲法:http://www.judicial.gov.tw/db/db04/db04-03.asp
天賜良醫的華盛頓郵報原文:http://pdf.washingtonian.com/pdf/mccabe.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