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被害人家屬的藤村五月曾問過洋貴:「即使過了15年,悲傷無法消失嗎?」。
洋貴:「我一直在逃避,雖然我不太瞭解,如果像藤村小姐一樣勇敢面對,悲傷是無法消失,但是可以將悲傷塵封起來。」。
洋貴所說的「面對」,是面對什麼呢?殺人犯不是三崎文哉嗎?為什麼要洋貴面對呢?更多人會問:「當初將三崎文哉判處死刑,深見家的悲傷不就撫平了嗎?」,很具爭議性的話題。
「死刑」能否療慰被害者家屬,由偶像劇來加以探討,依多數人既定觀點會是,花俏有餘內容不足,再說,花3個月時間,長篇累牘討論如此嚴肅的議題,想要嚇死誰?廣告商那來的勇氣把錢掏出來呢?真的說服廣告商,如何說服觀眾乖乖坐在電視前呢?
很佩服編劇阪元裕二的功力,將高度爭議性的話題,包裝的如此好,每個角色的設定立體鮮明,很清楚傳遞他們在案發後的情緒,以及日後面對的問題,故事主軸圍繞在編劇想要探討的爭點,又不迴避具有衝突之處,節奏流暢絲毫不拖泥帶水,處理敏感的「死刑」,阪元則透過劇中角色間的互動,不著痕跡陳述自己的觀點,說法完整不會自相矛盾,很高明,也很有深度。
現今除了歐洲外,在大多數區域,「死刑」存廢與否,尚難在社會上達成一致共識,別說普羅大眾看法分歧,連法學院教授也難提出搏得多數人認同的見解,演變至今,死刑支持者及反對者各擁己見,雙方壁壘分明,理性傾聽似乎不存在,若有論述滿足支持者觀點,必遭反對者無情的批判,如此惡性循環,就算召開上百場的辯論會也是枉然,結局只會淪為各唱各調。
廢除死刑支持者通常高舉人權護身符,反對者會駁斥:「那被害者的人權在哪呢?被害者家屬的人權又在哪呢?」;反對廢除死刑者通常會控訴殺人犯不知悔改且十惡不赦,應將他們伏法!!但很諷刺,因為司法單位誤判而處死者,時有所聞,現在被稱為天地難容的人,誰知幾年後會不會又是烏龍冤案一樁?
在如此矛盾難解的情況下,阪元利用戲劇上的各種可能,探討死刑是不是被害者家屬醫治傷痛的良藥?首先,編劇堆疊洋貴面對妹妹遇害的自責情緒,然後父母分手,家四分五裂,更加深他的罪惡感,接著讓這些負面情緒,在他心中發酵15年,直到父親臨終前,洋貴堅實的堡壘才敲開裂縫,心中怒火無可擋地四射而出,他因此矢志誓為妹妹復仇。
故事一開始,就清楚告訴觀眾,深見家不可能再利用司法體制加重犯人的裁罰,法律所付予深見家權利,僅有向加害者家屬請求精神慰輔金,「金錢賠償」彌補不了深見家失去亞季的痛苦,以及這15年來所受的折磨,所以,錢不是洋貴要的。
再者,如何單憑深見爸爸粗略的調查,就認定文哉沒有悔改之心?如果無法就這點提出有力事證,如何說服觀眾接受洋貴想找文哉私了呢?
洋貴要師出有名,復仇不流於情緒,編劇必須提出更強而有力的證據,證明洋貴與文哉同歸於盡的必要性。在戲中,編劇安插東惠雪及草間真岐的出場,正是最有力的佐證,特別是東親口證實文哉殺人的病態理由及行逕;緊接著文哉又重傷草間,強化洋貴在司法體制外復仇的正當性;向來偏袒哥哥的雙葉,也證實文哉對殺害亞季從不後悔;最後,文哉向深見媽媽坦言:「亞季的屍體浮在水面上很美。」,編劇層層建構文哉不知悔改的證據,贏得觀眾在情感上認同洋貴的復仇。
然而,阪元必須承認,他對洋貴很殘酷,因為他安排雙葉出現在洋貴生命中,一路陪著他挖掘內心深處的問題。洋貴恨文哉殺害妹妹,是天經地義必然的道理,除了這項理由,他堅持殺文哉的原因又是什麼呢?因為,文哉快樂的活在另一個城市?因為,文哉逍遙自在的走在人群中?
洋貴在初遇雙葉,就曾對她說:「以前對妹妹很冷漠。」、「妹妹的長像已經很模糊。」或是「媽媽說沒關係,才不是真正沒關係。」;在等待東下班,文哉很直接告訴藤村:「妹妹過逝後,我仍不忘看漫畫。」,這些話就算洋貴沒說,明眼的觀眾早看出來,為什麼編劇要他再說一遍呢?因為,這才是洋貴在妹妹遇害後真正的問題,他內疚於長久以來對妹妹的忽視,他的忽視讓妹妹出事,他因而懷著深深的自責。
洋貴聽到東敘說文哉殺害亞季的原因,他發現每個人成長過程,都曾以自己為中心來解讀世界,一旦不小心解釋錯,就再也回不了頭的錯到底,自己沒有錯的原因,並不是特別的聰明,而是運氣好,所以,他有資格慶幸自己的好運,指責文哉倒霉嗎?
在文哉重傷草間真岐,洋貴趕到醫院,見到慌亂著急又自責的草間爸爸,他總算瞭解,在親人遇到不幸的狀況,自責是人的本能,自責讓人無法承擔,所以會不自主找尋轉移的目標,文哉和他的家屬成為最當然而安全的目標。殺了文哉這個目標,會讓自己停止懊惱沒陪妹妹放風箏?會讓爸爸不再感嘆沒從停車場趕到湖邊?會讓媽媽不後悔教女兒走郵局那條路?很可悲,答案通通是否定,如果答案是否定,殺了文哉又能解決什麼?
最後,在阪元巧妙安排下,洋貴擁有絕佳機會,得以在體制外達成復仇目的。文哉自殺時,洋貴大可站在一旁冷眼觀之,或是遲疑幾秒鐘,讓文哉溺斃,文哉的死,可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也能為草間爸爸出口氣。或許,文哉自行了結自己的生命,對大家都好,洋貴既不會受到世人指責,更不必面對法律裁罰,但是,當洋貴看到在水裡扎掙的文哉,不多想就跳下水,費盡力氣將他救上岸,急著讓他活過來。復仇呢?洋貴如此大的轉變,編劇想要表達什麼?
依心理學分析,人之所以能痛下毒手殺人,殺人犯必須先將被害目標,進行「去人性化」處理,所謂「去人性化」,就是不把對方當人,在對方因遭受攻擊而哀嚎或哭泣時,犯人可以充耳不聞,看不到對方眼中的恐懼。每個人都可以做到「去人性化」嗎?不,沒辦法,僅有少數人可以,因此,人類社會的殺戮在減少。
多數人具有憐憫之心,見到陌生人陷入危險,會主動伸出援手加以救助,如果洋貴看到文哉生命垂危,還掛念著復仇,那他與病態的文哉有何差別呢?
繞了一大圈,花了3個月,編劇告訴所有觀眾,親人遇害,身為被害者親近的人,在遭逢如此巨大的衝擊,會不自覺的自責與內疚,這是人之常情,但人的心能承載多少自我責備的重量呢?其實不多,為了不超過極限心碎死亡,人會啟動防禦機制,就是理所當然將自責與內疚轉化為怒氣,移轉到加害人及他們眷屬身上。
不可避免,受害者也會感情用事的想,為什麼我無辜的女兒會死,你殺人的兒子卻活的好好?天理及正義何在呢?加害者不知悔改,他罪有應得,唯有將他處死,才能療癒被害者的愴傷,如此的言論會飄散在空氣,隨著風吹到每個角落。
沒錯,這些話怎麼聽都沒錯,但是,平心靜氣想一想,殺了文哉,深見媽媽會停止想念亞季,她會回到亞季被殺前的樣子?她會不再哀傷怨恨?這些問題由深見媽媽回答,她必定會說:「如果亞季回來。」。事實的狀況是亞季不會回來,所以,即使文哉死了,她還是會繼續哭著想女兒,心裡還是會怨恨,結論很明確,殺了文哉到底能達到什麼目的呢?誰也無法說出一個具體的答案。
文哉殺亞季這件事,永遠是一道醜陋傷,造成這道傷的原因,實在牽扯太大,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與深見家絕對無關,他們只是意外被劃過的刀砍傷。治療這個傷口難度很高,方法很多,多數人的見解是,殺了文哉最有效,如果殺了文哉是特效藥,為什麼深見家無法停止哀傷呢?
亞季被害,深見家每個人自責及內疚的原因不一樣,編劇在故事中一一鋪陳出來,觀眾和主角相處3個月清楚看到,盤根錯節的複雜原因,往往是積年累月所形成,必須當事人鼓起勇氣面對,才能找到正確解答,找到答案,才能平靜下來,慢慢地不再氣憤。雖然談不到放下,至少悲傷可以塵封起來,傷口也會隨著時間結痂。